还不到凌晨3点，我们就匆匆爬起来，带着一脸睡意直奔大钦岛东村渔码头。
月黑风静，过了山中连接南村东村幽暗的隧道，我似乎听见山谷里有巨大的野禽扑棱棱扇动翅膀。想到一会儿就要在这样的深夜出现在神秘的大海里，心头不免有些小紧张。到了码头，情绪缓解，因为这里亮着不少灯火。灯影中桨声人声隔着薄雾传来，仿佛走进了一部年代久远的老电影，一些渔民收拾着渔船，另一些等候的汉子坐在船帮上抽烟。他们并不多言，彼此心照不宣，偶尔目光一闪，如同忽明忽暗的烟头。打眼望去，大概有几十条小舟撑篙解缆，依次前行，繁而不乱……
眼下这座小岛地属山东长岛县大钦岛乡，位于胶东半岛与辽东半岛之间黄渤海分界线中央，扼守渤海口，历来是战略要地，也是山东省距离大陆最远的乡镇。由于远离陆地，水质清纯，生态良好，适宜养殖海带，也被称为“海带之岛”。我们今天的行动，与海带有关。
码头上越发地忙乱起来，我们很快找到了接头的海带哥。他熟练地挥了挥手，示意手下几个人把小船艏艉连接，然后伸手扶我们上船。海带哥是我们临时给肖显源起的绰号，结合他的职业，还算比较贴切。小肖是东村养殖一场的小老大，长年统领着一支养殖海带的队伍。他今年29岁，身材硬朗干练，五官端正紧凑，面色黑里透红，观其貌有小鲜肉之帅气，又有不同于城里小鲜肉之刚烈，那是在风浪里闯荡铸就的英迈之气。今夜，我们就是要跟他去收海带。为什么半夜就出发？因为第一船收割的海带要赶在日出前后送回岸边晾晒，这样才有可能傍晚时晾干。每年的6月至8月，他们几乎每天都要3点多起床出海。在这样的劳动节奏里，小肖一晃已经干了10年。
一条机动船突突发动起来，后面拖着5条小船，每条船上两个人……一个船队像一条巨蛇，缓缓滑进夜幕厚重的海洋深处。
我坐在机动船的船帮上，迎着微凉的海风点燃一支烟，真实地感受着当下渔民出海的情形。昨天多云，所以此刻夜空并没有繁星闪烁，也没有天涯明月，除了海浪涌动带来的起伏，四周只剩下与大海融为一体的黑暗……我看了看不远处另一条船上的小肖，那只是一片模糊的影子。因为工作关系，我两天前才认识他。他的微信封面头像是贝克汉姆，半裸着上身，肌肉毕现。他像这个时代很多年轻人一样，崇拜英雄，迷恋足球，喜欢男人的力量和帅气。19岁那年大专毕业，他在城里闯荡，追逐自己的梦想，然而最终还是选择了归来，回到曾经养育他的小岛。这不是个容易的选择，时代的潮流是进城，而他却要返乡。这个乡是距离南边蓬莱和北边大连各50多海里的小岛。他才19岁，年轻英俊，精力充沛，跃跃欲试，外面的世界有多少精彩在等着他。他无比纠结，可还是回到了出发的地方。小肖的确纠结，他很向往远方，也希望能在大城市打拼出一片自己的天地，但收入微薄寄人篱下的感觉又实在不爽。父母一个劲地催他回去，希望他在身边，也希望将来能接过他们手中的营生。他是独子，也是孝子，抱着回来试试的想法，一步三回头地踏上了返程的客船。
“一切都是缘分，顺其自然，水到渠成。”回首自己曾经的岁月，小肖目光真诚，露出一个很灿烂的笑容。当时，坐在他家的客厅里，小肖一边给我们切西瓜，一边说：“你看我在大城市肯定很难买到海岛这样宽敞的房子，像我这样没有高学历的农村孩子一年挣个十几万也很难。理想很重要，现实很骨感，经济收入有所保证也是扎根乡村的关键。”当然还有更重要的因素，这些年来，大钦岛东村一直实行集体经济，走共同富裕的道路，对于回乡创业的年轻人村里格外重视，他们最需要的就是人才。小肖被当做骨干培养，很快就担任了一个小组的负责人。责任增长自信，自信焕发才能，小肖很快就感觉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，感觉到了“我的青春我做主”的爽快。这里消费低，收入高，空气好，虽然累点，但心情好，生猛海鲜管够吃。小肖嘿嘿笑着总结了一下，当然，他也水到渠成地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爱情。“老婆怀孕了，已经9个月了。”说这话的时候，小肖一脸幸福。
我信马由缰回味着大钦岛年轻人的故事，突然感觉船停了，原来到了割海带的地方。几条小船分散开来，各自顺着一条浮漂带时停时进。每两条浮漂带之间的水面下连着极多绳索，那些绳索上生长着一簇簇阔大的海带。海带哥们用力将绳索拽出水面，用刀割下上面的海带，在船上一排排码好，如此反复循环，直到小船满载……海浪涌动不止，小船像一个无法停止的秋千，很快我们同去的两个小伙伴开始呕吐，其中一个脸色苍白，瘫软在船上。
海带哥们当然胜似闲庭信步，虽然如此，挂满海带的绳索还是相当沉重，就算不用洪荒之力也是很费劲。为了防止海水浸泡，他们不得不穿着笨重的皮裤，里面经常灌满了和海水一样咸涩的汗水。没有什么真正的劳动会是轻松的，我与他们近在咫尺，听到了粗重的喘息和海带拽出水花溅落的声音，看见海带哥们伸展手臂甩动海带负重的身影。常听说人的一生必看多少多少美景，其实更应该体验和融入的是那些姿态不同的劳动。劳动是生命最基本的意义，是文明千百年传承不息的源泉，特别是对付出有了深刻体验，才能真正感受到收获的快乐，所以，哪怕浮光掠影，也不要轻易错过你所遇到的每一种劳动。
正瞎琢磨着，漆黑的夜色渐渐变灰变蓝，海面一点点辽阔起来，一排排浮漂就像一垄垄田地，渐渐凸显，密密麻麻铺向天边，打眼望去，好不舒展。其实，大海就是液态的大地，丰饶深厚，养育生灵，渔民就是这片大地上的耕耘者，播种收获，繁衍生息。
小船的吃水越来越深。终于，阳光在雾霭中露出橘红，很快太阳就崭露头角。大海顿时显得斑斓多彩，割海带的小船在霞光中形成风景的点睛之笔。劳动突然变得优美浪漫，这是劳动者与大自然千百年来的默契，是人与天地共同构筑的辉煌时刻……我突然觉得，这样的朝霞不仅灿烂，也是年轻的，与年轻的小肖他们共同构成了青春的的景象。有这些年轻的存在，大海必然朝气蓬勃，这是海洋的希望。
不过，小肖他们并没觉得今天的日出有多牛，他们看到的美景太多了，他随便从手机里找了几张图给我看，都是出来干活时看到的漂亮日出，很震撼。的确，真正的大美，就是为他们准备的。
迎着日出我们返航了，心情无比畅快。当然，小肖他们卸完这船海带还要马上出海，中午以前至少再收割一船。小肖在养殖场的工作，除了收海带养殖海带，还负责夏贻贝养殖、网箱养鱼、网站建设等事务，对于他来说，小岛上的每一个日子都是充实、忙碌而快乐的。
我回北京写完这篇短文的时候，小肖在微信里告诉我，刚生了个儿子，每天回家对着他看，老是想笑……辛勤的劳动者，老天自有厚报，祝福小肖和他的儿子，祝福那个遥远的小岛。